码上听见
一直以来,我并不喜欢我的父亲,甚至有点儿讨厌他。
我已经有几年没有回老家了,工作忙、女儿高考、疫情,似乎都是理由。再加上万里之遥,真不是想回就能回的距离,但我心里知道距离不是问题,阻断我回家之路的,又是什么呢?
每每有亲戚在电话中抱怨父亲的倔强,不肯搬到离医院更近的市中心、不肯出门旅游、舍不得花钱,我有时也会忍不住附和几句:“这人呢,真是越老越犟”,挂了电话,心里却又是一片茫然。
童年缺失的时光和记忆
直到上小学二年级,我才从姥姥家回到自己的家,关于童年的记忆中很难搜寻出父亲的影子,只能靠家人的讲述帮我织补,比如父亲的手很巧,给我做了很多玩具;比如父亲曾亲手为我焊制了一辆儿童手推车,我自己却一点儿都想不起来这辆手推车了。
8年不在父母身边,回家后环境和人都是陌生的,让我对姥爷姥姥的思念与日俱增。母亲说,我那时候的口头禅就是“我要回姥姥家,你们快点儿送我回去”。
姥姥家终是回不去了,姥姥中风了,生活不能自理,更别提照顾我了,这也是父母接我回到身边最主要的原因。回家后,我和母亲是容易亲近的,然而和父亲,却始终有点隔阂。
父母是双职工,人都非常勤劳朴实,母亲的手里始终拿着针线,一年到头织着全家人的毛衣。父亲更是全能,我家当时住的是单位分的平房,父亲自己盖起院子,又垒了两间房子作为我们姐妹俩的卧室。洁白的墙、光滑的水泥地、大大的窗户,看上去气派又整洁。
不仅如此,父亲还会做木工,家里的碗柜、橱柜都是父亲自己做的,上面的花格到现在看起来都很精致。因此父亲经常在下班后被人请去干活,父母的人缘也极好。
有这样能干的父母,按说我家的日子应特别滋润才是,可是我家似乎总是有点捉襟见肘。父母也总是精打细算过日子,有一次姥爷来看我,在商场要给我买条公主裙,父亲阴着脸死活不同意。一条裙子要花去父母半个月的工资,实在太贵,我也不舍得让姥爷花这个钱,可是父亲当时的神情让我记恨上了他。
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亲生的,无意中看到父亲老家的来信,得知父亲竟然在老家还有两个孩子,只有十来岁的我,更加怀疑起自己的身世,心里除了想去找姥爷姥姥,还想过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。
后来谜团渐渐揭开了,我是父亲亲生的,姐姐不是。这中间的故事说来话长,爸爸将姐姐和哥哥一起交由老家的大伯抚养,因此我家大部分的钱都寄回了老家,这才是家里总是缺钱的原因。
藏在岁月中的父爱与温情
大概只有自己人到中年,才能略微体会父亲这一生所受的磨难与煎熬。记忆中的父亲似乎从未年轻过,虽然他年轻时热衷习武,家中的院子里常摆着石锁和哑铃,父亲还常和来串门的人比划两下,他应当曾是个健硕的中年人。可我回忆起他时,在那些少有的温情画面中,他似乎已然是苍老的样子。
记得一个冬夜里,开完会回家的父亲,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桔子,剥开皮,一瓣一瓣喂给正在发热的我吃。还有一个冬天的下午,我送同学出门,挥手告别时,因天气太冷,我潮湿、温润的手牢牢黏在了院子的铁门上,我高呼着妈妈来帮我,父亲闻声而来,穿着拖鞋的他急得差点儿滑一跤。见多识广的父亲,马上从屋里端来一盆热水浇在了门上,我的手才从门上脱离开来。后来父亲又四处打听灵丹妙药,生怕我的手上因此留下疤痕。
高考成绩出来的那天,我早上醒来睁开眼时,看见母亲对我温柔的笑着,手里递给我一张成绩单,原来父亲天不亮就去招生办排队打印成绩了。还有一次,只因我说了一句“爸爸做的根雕花架很好”,父亲就花了很大的力气,找来树根做花架。当有人看上我家里的花架,我想送一个给别人时,父亲只悠悠地说了一句:“以后怕是没力气做了,你还是留着吧。”
从小到大,父亲从未当面夸奖过我,只会说一句:“你能走多远,我们就帮你把路铺多长,剩下就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。”一次我偶然听到亲戚聊天,说有一天父亲喝了点儿酒,没头没脑地说了句:“我家燕燕是个有出息的孩子。”这一句由别人转述的话,让我足足哭了半天。我这才知道,一直在父亲面前表现得有些倔强和叛逆的我,内心是多么渴望父亲的肯定。
我很少打电话给父亲,偶尔打电话给他,也是说不上两句话。起初是他嫌长途电话费太贵,后来是无话可说,现在是因为父亲的听力越来越不好了。当母亲告诉我,父亲好像有点儿老年痴呆症状的时候,我才恍然大悟,父亲是真的老了。
突然间,我很想念老父亲,我那不声不响、默默承受的老父亲。回望人生,我身上的坚韧、苦中作乐的精神和父亲如此相像,几乎所有的优良品质都来自父亲无言的教育。
原来,我也是在父爱中长大的孩子。这个发现让我有种失而复得的惊喜,更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遗憾。幸而父亲还在,回家的路还在。也许,人终其一生,就是在不断找寻回家的路。
(作者单位系江苏省张家港市教师发展中心)
作者:武燕
《中国教育报》2021年06月20日第4版 版名:家教周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