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元芳跪在板凳上讲课。本版图片京华时报记者陶冉摄 课间休息时李元芳在教室外与学生互动。 清晨,李元芳和丈夫一起送儿子上学。 5月19日,淮南凤台,张巷小学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。 讲台后有一条板凳,李元芳左腿跪上去,靠向讲台,将拐杖倚在一旁,这是她在这个普通乡村小学的日常一幕。自1998年从教以来,李元芳就因脊髓灰质炎致左腿肌肉萎缩,与拐杖为伴。8年前,她病情加重,由于脊柱侧弯严重变形,她在讲台旁放了一个长板凳,把腿跪在上面以缓解疼痛。就这样,她跪了整整8年。 患病 3岁时患小儿麻痹 5月19日,清晨6点40分。每天这时候,李元芳都要搀着爱人张克君的臂弯,送儿子宝孩上学。她腿脚不便,右手拄着拐,父子俩将她夹在中间,像护卫。 小货车沿凤城大道一路向东,到了凤台二中,宝孩向李元芳摆摆手进了校门。 货车继续向前,直达丁集镇一家修车行,李元芳的父母住在这里,张克君平时也在这里工作。李元芳从车行推出一辆电动三轮车,独自往村里的张巷小学开去。这一程下来约一小时,每日往复。 李元芳到小学时,孩子们正在晨读。一年级就一个班,听到有人进来,近70双眼睛都向门口巴望。讲台后站定,戴上扩音器,这样可以让每个孩子都听到她的声音。当天她有四节课,至少要站3个小时。“现在一周课有16节,以前最多时到25节。”李元芳说,学校没有专门的音体美教师,两名老师带一个班,更常常到别的班授课。“所有人排课都是一样。老师少,我不想也不需要特殊照顾。” 李元芳不能久站,左腿靠右腿支撑,几十分钟下来腿常疼得发抖。脊柱因拄拐发生侧弯,后背鼓出了一个包。讲台后有一条板凳,校长让她坐着讲,但她选择跪在上头,因为“班级里人多,坐着视线低,后面小孩不听讲都不知道。”而这一跪就是8年。 李元芳1974年生于张巷村,爷爷是中医,父亲在张巷中学教书。她3岁时高烧,降温后双腿像铃铛似的自己控制不了。爷爷说她患了脊髓灰质炎(即小儿麻痹症),病毒已侵入神经。父亲李家庆想不通,“好好的孩子竟说残就残?” 李家庆眼见女儿得爬着移动,重心全压上两只手肘,“她的腿仿佛上衣后摆,嫌碍事要挂一条在脖子上,另一条拖着走。”村里来了懂医的知青,李家庆请对方给女儿针灸。6个月后,女儿右腿渐渐恢复了知觉。 知青走后,他又带她各处治疗,背女儿上学。李元芳常想,求学这样难,不仅是空间上两三里路都像翻山越岭,学习兼顾看病,时间上也是大问题。若不是父亲,她可能早就不读了。 1990年,李元芳的左腿已蜷曲变形,膝关节无法伸直。李家庆带她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五九医院(镇江金山医院)进行了髂嵴松解术,其髋部、膝部被切开,各缝了13针,左腿得以再次舒展。李元芳至今记得,术后她躺在病床上,轻轻一按患处就能疼晕过去,生不如死。 从教 因病痛回母校任教 张巷小学的操场正在翻修,风扬起沙,孩子们可不介意,音乐铃声一响就从教室里蜂拥而出。 上午阳光正好,李元芳把板凳搬出来放在门口,看他们游戏。“老师!”一个孩子冲她笑笑,挨着她坐了过去,双腿在半空中摇晃。其他孩子见了纷纷上前,在她周围挤成了一个圈儿。 孩子们都很黏她,上课也少有顽皮。但她最初原是想学医的。李元芳说,她一身病痛,学医至少帮别人少受点苦。“最好是中医,西医手术我可站不住。”她忍不住笑起来。 她当时高考(精品课)报的志愿是安徽中医学院(现名安徽中医药大学),第一次落榜后复习仍未考上,之后被芜湖联合大学(现名芜湖职业技术学院)轻化工程系录取,也并非师范类。 1998年,她毕业时恰逢改革开放大潮,需大量化工人才,同届学生多半都离开当地。父亲这时征求她的意见,是否愿在家当个老师。 李元芳当即应允,一方面考虑自己的身体状况,外出恐难以承受;一方面从小耳濡目染,从心底接纳这份职业。同年,她补考教育学、心理学两门课程,进入其它小学实习一年,次年回到母校——张巷小学。 一晃18年,回看当初,她落榜两次都只差几分,“原本没想过当老师,人做什么真的靠缘分,但我现在很快乐。” 李元芳说,她起初教数学,后来教英语(精品课)、语文等,早已习惯与孩子为伍的生活。 小学院里有个幼儿园,很多孩子毕业直接升进张巷小学。像她现在的班,就有好多熟悉的面孔。李元芳喜欢到操场上转,每有空暇,无论是不是自己的学生,她都带着一起玩。 去年有一天,她陪几个幼儿园孩子玩耍、拍照。一年后,他们成了李元芳的学生,都已长高。看着他们,她萌生了一个想法,“小孩子长得快,每年拍一张,等他们长大后看看以前的模样。” 李元芳说,她小时候没照片,很遗憾。她让孩子们四人一组合影,做成音乐相册,想帮他们留住记忆。“小孩子虽然淘气,你真心待他,他自然听你的话。” 挣扎 一度自卑抗拒拄拐 李元芳曾很自卑。自记事起,她有很长的时间喜欢独处,不似现在这样融入人群。 当初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三五九医院治疗,术前她已到了拄拐的地步。术后虽有缓解,为避免进一步恶化,医生劝她改拄双拐,防止脊柱进一步侧弯。 她哭着求父亲,“一个没治掉,反倒治成了两个?”说什么都不肯多买支拐。她甚至威胁,“若是买,回家路上便顺着长江大桥扔下去。”李家庆被她的激烈反应吓到了,加之手术成功,到底没扭过女儿。 李元芳也懂是为她好,可她那会儿年幼的心就是没转过这个弯,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“更残疾”。 后来高中住校,她单手拿不了重物,室友都帮她打饭、洗衣,待她很好。可她心里总有些难过,她也想和大家一起上体育课、一起去跳舞、一道去爬山……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于她而言像是奢望。 再后来参加工作,起初右腿还不疼。入职久了总是站着,她右腿、腰部也渐疼痛,久坐都不成。所以在家时她多半是躺着,备课、批改作业等必要时才坐起来。 李元芳咨询过,她的病很难治,唯一的方法是累了时休息,延缓它恶化。她左腿肌肉已经萎缩,脊柱也严重变形,轻轻一碰都会疼痛,更别提按摩、复健了。 为此,她曾问过丈夫张克君,“你为什么愿意找我?” 张克君的家乡与张巷村相邻。2000年,经媒人介绍,李元芳认识了张克君。他给她的印象很舒服,黝黑的肤色、大大的眼睛、深深的酒窝,忠厚老实。李家上下都对他很满意,但欣喜的同时,他们陷入一种不安的情绪。李元芳觉得,凭张克君的条件,想找个漂亮姑娘很容易,村里的残疾人也多是找残疾人过活。对方即便不允,她也不会怪他。 李家选择先让张家回话。张克君不是没犹豫过,但他反复思量,觉得他能给李元芳幸福。 2002年,两人成婚,李家至此对女儿放了心。 获助 苦练半月学习骑车 张巷小学是李元芳的母校,她投注了太多感情。那些教过她的老师,现在都成了同事。 她记得三年级时刚拄拐,有位杨老师不止一次规劝,“趁还能走别拄拐,习惯了扔不掉。”她不听,一次上学途中,拐杖被生生夺去。李元芳大哭,拗在原地不肯走,“也不是不能走,就觉得不舒服。”杨老师也是急脾气,转头就走。可他不放心回来看,李元芳还在那里生气,只能把拐还她。 “现在想来,该感谢杨老师。”可她当时不懂事,拖累了自己的病。杨老师已经退休,可她仍记得他对自己的关心,“一个老师要教书,还要育人,为学生着想。”她也想当这样的老师。 父亲则给了她最大的鼓励。刚工作时,李家庆每日骑自行车载她到小学,自己再骑车去上班。两个学校作息时间不同,小学放学早,硕大的办公室只剩下李元芳一人,她时常感到孤独,“明明已经工作,还要每天等父亲,学生知道会怎样想?” 李家庆也懂,他无法一直陪女儿,李元芳的未来总要自己走。他狠了心让她学自行车,在后面扶着没两步就放,李元芳跌倒在地,身上全是伤。母亲看不过,数落他教孩子这些。他表情平静,说摔跤才能会,心里却跟着女儿一起疼。 “用好腿蹬一圈,坏腿随惯性带一圈。”这过程异常艰难,李元芳坚持了十多天才会。但当风从耳边呼啸而过,李元芳第一次觉得,她和常人没有不同。这种久违的自信,使她日后都能专注讲台,忽略疾病予之的不便。 李家庆开始让她自己骑车。家到小学有两三里路,他跟着后面跑,到小学再接车骑到中学,只为护她周全。一天往复两趟,持续了半个月。待李元芳练好,李家庆适才买了新车不再管她。 还有张克君,他的出现像一道光,映射进她的生命。多年来,她感激他的付出,对自己不离不弃。李元芳觉得她没理由再胡思乱想,生命短暂,身边人待她都这样好,她想把每一天过得有意义,让学生从她身上收获启发。 坚韧 愿为学生做出榜样 李元芳骨子里有种坚韧,李家庆一直知道。 早年李元芳住校,都是他接送,每周回家一次。一个周五,天空降起小雪,毫无停意。李家庆劝她下周回,可她想家想得厉害。 雪下了整两天,周一时路面积了厚厚一层。李家庆推着她,一个踉跄,自行车连同李元芳摔在地上。她身上青起一大块,但不哭,只觉得委屈,恨她的腿让自己和父亲身陷窘境。 李家庆心下五味杂陈,又生气又心疼。 待年龄渐长,李元芳的坚韧少了任性的味道,多了笑对生活的勇气。 办公室设在二楼,鉴于她的情况,学校想在一楼腾出一间小屋,专门给她使用。李元芳婉拒了好意,“我想和大家一起,不想被区别对待。” 通往学校的路就一条,每次遇到步行的学生,只要坐得下,李元芳都要载上他们。一次,两个孩子搭车,半路电动车没电。孩子们知道她行动不便,让她别下车,主动把车推到学校。那一刻,他们在她身后,像盾牌,笑声温暖了她的心。 今年3月27日,她和同事商量去爬黄山。当天,她穿了鲜艳的颜色,父亲、爱人、儿子都被她拉去。早上7点,大队人马从山脚出发。爱人张克君陪她乘玉屏索道至迎客松,从那里开始步行,直达光明顶。最后500米时,大队人马赶上,宝孩很远就向她招手,连连说,“妈妈太棒了!” 在光明顶,她挽了张克君的臂弯照相。她倚在他肩头,状似疲惫,眼中幸福之色却洋溢而出。她说她还了一个夙愿,虽然辛苦,但她相信行教胜于言教。宝孩和所有学生哪怕再小的鼓励,都给予她更多力量。她要为这些稚嫩的生命做出榜样。 ■记者手记 将温暖传递给学生 一进张巷小学,就看到楼外电子屏上写着,“向李元芳老师学习。” 淮南好人、安徽好人……类似的殊荣接连而至,让李元芳这阵子有些应接不暇。她患病是在3岁,从教了18年,八年前因病情加重开始“跪”守讲台。一切顺理成章,她说她不觉得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儿。 相反,她更喜欢将自己隐于人海。以前是出于自卑,怕旁人注意到她。现在是想融入大家,不成为累赘。 她父亲是老师,她有兄妹三人,全是大学生。除了姐姐学医,妹妹、弟弟也都是老师。 我曾以为,这是她从教的原因。 可她说最初想学医,帮助像她一样的人。她没想过当老师,却阴差阳错成了教师楷模。“坐着视线低,我怕后面的学生不好听讲,只好跪着了。”至于为何坚持八年,她也觉得不是问题,“我腿不好,想做好工作只能这样,别人又轻松多少呢?” 她自己说得云淡风轻,她父亲却不觉得。李家庆说,当初毕业当老师,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。她的求学路走得艰难,因为治病,课程一落就是一年,追赶得十分辛苦。她想通过自身告诉学生,她这种情况尚可完成学业,他们有什么理由而不努力? 李元芳时常想,她能有今天,全是靠父亲。父亲在她成长中扮演了重要角色,接送她上学、工作,到每个她想去的地方,亲自护她周全。更强迫她学自行车,教她软弱时直面苦难,学习自我保护。这种经年累月形成的坚韧品格,对她日后都产生了重要影响。 她表面柔顺,时常挂着笑,骨子里却有种坚毅。她喜欢帮助别人,哪怕是很小的一件事,捎学生、同事一段路程,都能使她满足。她想保护别人、保护她的学生,不想成为被保护对象。 李元芳觉得,身教胜于言教,作为一名老师,有时育人比教书更重要。曾几何时,她也有过自卑,却因身边人的鼓舞,从孩子的笑脸里汲取到温暖。如今,她想以身作则,将这温暖和坚毅传递给学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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